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狈不堪,正在手足无措之时,又听见少年清凌凌的声音:“九渊,人是没办法骗自己的,你好好看看自己的心。”

    然后就转身回了寝宫,说要振作起来继续批折子。人又不是非要情爱才能活下去。

    不知道为什么,看着少年天子的背影,卢恒突然觉得大楚尊贵的陛下有点可怜。而带着私心想要接近陛下的自己却十足可恨。

    可是,自己终究不是天生天养,六亲不认的犬戎奴啊。

    “陛下如果不能接受我,也请不要让其他的世家子靠近。”卢恒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么一句。

    对方没有回答,身影很快消失在扶疏的花影之后,好像天边一抹微云被风吹散。

    卢恒寂寞的站在初春的风里,突然有种年少的天子会就此消失的恐惧。

    这种恐惧当然是毫无道理的。执掌大权的人,不论表面看上去多么无害,也都是些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狠角色。对别人狠,对自己更狠,绝对不会为了情情爱爱要死要活。

    地球不会因为谁的伤心而停止转动,这个国家的人民依旧若无其事的生活着,该处理的折子也不会少一点,甚至更多。

    ——就在韩将军死后,西边的军队猝不及防之下失去控制,一溃千里。原本受到犬戎控制的柔然和靺鞨趁势而起,率兵突破重重防线,一直打到泽州,终于激怒了王将军,他不顾世家阻拦,率军出征。长驱胡虏三千里,一直打到祁连山。

    然而时局并未见好转。主要压力来自于大楚的财政。

    民力已竭,费出无由;日夜忧之,吾辈觍颜得到国家俸禄,徒呼奈何!

    说这番话的不是别人,真是被称为治世能臣的林轩,连这样老成谋国之人都连连发出”奈何奈何”的感叹,可见当时的情况的确比较危急。帝国的国防,可以说绝大部分兵力,都投入到了北部边防。大军开发,连年征战,打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。小皇帝好容易省吃俭用积攒起来的一点家底,都花在这上边,还是不够。

    卢恒和掌户部的方子安一起算过一笔账,大体上说,把国家所有的收入都投到北部边防上,还有四十万两银子的缺口。这还是在皇帝不修宫殿,不讲究吃穿,而且国家不发生任何灾难的前提下。

    钱的问题,像一块大石头,重重地压在国朝执政当局的心上。屈辱、焦虑、不安,折磨着每一个有责任感的大臣。那时候年少的天子称病不朝,还折腾着要立难后,宫外天天都有大臣闹着要死谏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已经失去所有实权,只担任虚职的崔景深突然上了一道被后世称为军机十条的奏折。

    卢恒没见过这道奏折,却也知道之后军队的一系列改革皆由此始,崔景深在朝中的地位也是从那时候确立起来的。但是对于卢恒来说,他最关心的却是:据传崔景深这次进宫后,陛下突然晕倒,再醒过来便把韩起和他的情谊忘得一干二净。

    三日后,大病一场的少年天子终于上朝,再不提立男后之事,反而以自己身体不好为名建了南书房,不动声色地分了相权。崔景深当时赋闲在家,所以是第一个入南书房之人,开始辅佐陛下处理这些叫人焦头烂额的国事。

    而崔景深总览大权后,皇帝发出的第一个命令就是:为了抵御入侵,在北边设立辽东、宣府、大同等九镇,谓之九边,或许可以理解为相当于现在所说的九大军区。并令王将军统领这九大军区,震慑北夷。

    从此之后,韩起便只是一个普通的忠诚,千千万万为天子牺牲的臣僚之一。

    太上忘情,忘情而至公。

    这之后,年少的天子也再没有宠幸过任何人,似乎完全变了儒生心中勤政爱民,不爱美色的好皇帝。有时候卢恒就会想,或许只是陛下心里的八十分给了天下,剩下的二十分私心,已经完全都是韩起,便再也装不下别的人了。韩起死了,便连那二十分的私心也一起被埋葬。

    从回忆中清醒过来,卢恒发现两人已经到了尝味阁特意给崔家留下的包间里。

    举起酒杯尝了一口,卢恒叹道:“忘忧果然名不虚传,若是能够忘却,也是一种幸运吧。”

    崔景深把玩着手里的酒杯,不置可否的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小雪。雪地上有几个小孩子笑闹着跑过去,一个小公子摔倒了,就赖在地上不起来,非要前面的哥哥抱。不知想到什么,崔景深的眼中满是温柔。

    卢恒打量着对方,忽然说道:“若论对陛下的忠心,王若谷也算到了极致了。他在军中的声望无人能及,然而仅仅是为了皇帝的意愿,就心甘情愿戍守在蛮荒之地。听说他这些年也一直在北边暗中寻找韩起,就为了陛下能够开心。王家有这样的家主,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。”

    崔景深不明白卢恒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,他谨慎地应对道:“大司马的确是我朝擎天柱。”

    卢恒看他一眼,继续说:“自从设立九镇之后,宣府、大同及再向西的一些地方,包括今天的长治一带,更是天天受到北夷的侵扰抢掠,几乎成了他们的免费粮仓。不过说来也奇怪,这两只北夷似乎得了高人指点,我朝大军一到就后退,王将军若是班师回朝,就又开始在幽云十六州骚扰抢劫。这些年生生将一个大司马拖在边疆动弹不得。”

    正是因为朝中两位武将一者死,一者不在朝,崔景深这才抓住机会,在朝中一家独大。

    崔景深似乎意识到了卢恒这次找自己并非为了叙旧,他转过头看着卢恒,淡淡道:“九渊有话不妨直说。”

    “下官一直奇怪,那柔然并不好战,靺鞨与中原隔着一大片草原,就算要打,也该先打犬戎。我原本还奇怪,后来动用了卢家埋在北地的探子,却被我打探到一个消息……顿了顿,他看着崔景深隐在对面阴影中的眼睛,一字一句说道:“柔然和靺鞨之所以出兵,乃是因为有心人的扇动,而这个有心人,据说是朝中一位高官。”

    尽管光线很暗,卢恒也看到崔景深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在卢公子心里,我崔景深原来是这样的人。”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,崔景深问闲闲地问道:“这么说,张庭是卢相的人了。”

    卢恒略微有些心慌,略顿了一顿才说:“那张庭自视甚高,稍微一撩拨就入套,哪里算是我的人。认真说起来,崔相不妨注意一下安乐郡王府的人。”

    崔景深把玩着手里的酒杯,有些玩味地看着对面的卢恒:“九渊是否因为当年卫霁之事,对我很是不满?卫霁对卢兄或许是天边明月,在我心里却和陛下没有半点可比之处。所以九渊大可不必杞人忧天,担心我崔景深会对陛下不利。我就是伤我自己,也不会伤殿下一根汗毛的。”

    卢恒却并不相信这番表白,在他心里,崔景深一直是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。所以他不搭理这茬,只说:“我看崔兄似乎对这忘忧酒并不感兴趣,也对,既有能叫人忘记的神药,哪里还会在乎这酒呢。崔兄的确好谋算,只是花无百日红,不知王将军回来,看到自己为他人做嫁衣裳,又是何等光景。”

    “之所以不喝酒,只是因为在下身体不好,酒对于你们来说是忘忧物,对我确实穿肠毒。九渊你对我的误会实在太深了。”崔景深有些疲倦的扶了扶额头:“我说过,陛下失意之时乃是天意,不是人为,更不是我崔某人的作为。当年陛下晕了过去,醒过来后就忘记了。”

    卢恒若是肯信他,早就信了,他二人也不至于产生隔阂。此时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。

    “真的忘记也罢,被你哄骗甚至下药也好。陛下总有记起来的一天,到那时,陛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。而且黑骑军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他们的大将军,未必善罢甘休,可这些年一点动静都没有,这才是最危险的,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,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。我言尽于此,崔相好自为之吧。”说完卢恒就离开了。

    留下崔景深独个坐在昏暗的酒楼里,一声不吭地饮下杯中忘忧。

    即便知道这酒对于他的身体是穿肠毒药,却为了那一时片刻的欢愉,心甘情愿地透支着生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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