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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一中文网 www.zwdu.net,慈禧全传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!

    秦稚芬一夜不曾睡。虽然城门一开,便另外派人到锡拉胡同,打听得张荫桓安然无事,但午夜时分,王五来访,谈到他在东兴楼所听来的,关于张荫桓得罪了慈禧太后和李莲英的故事,大为担忧,就辗转反侧,通宵不能安枕了。

    天色微明,便已起身。时候太早,还不便去看张荫桓,就去了,张荫桓上朝未归,亦见不着面,一直捱到钟打七点,到底耐不住了,关照套车进城。

    到得锡拉胡同,张荫桓亦是刚从西苑值班朝贺了慈禧太后回府。一见秦稚芬,很诧异地问说:“你怎么来得这么早?”

    秦稚芬老实答说:“听了些新鲜话,很不放心,特为来看看。”

    “大概没事了!你不必替我担心。我还没有吃早饭,正好陪我。回头咱们一面吃,一面谈,我也听听,是什么新鲜话。”

    于是秦稚芬夹杂在丫头之间,服侍张荫桓换了衣服,正要坐上餐桌,听差神色张皇地报:“步军统领衙门有人来了!”

    秦稚芬一听色变,而张荫桓却很沉着,按着他的手说了句:“别怕!不会有事。”

    及至便衣出见,崇礼派来的一名翼尉,很客气地说:“请张大人到敝处接旨!”

    听说接旨,张荫桓知道大事不妙,只是不愿让家人受惊,所以平静地答说:“好!等我吃完饭就走。”

    回到餐桌上,神色如常,只是秦稚芬却不敢再说那些徒乱人意的故事了。张荫桓当然也不会有太多的话,静静地吃完,换上公服,预备到步军统领衙门去接旨。

    须臾饭罢,张荫桓不进内室,就在小客厅中换了公服,一如平时上衙门那样,从容走出大厅。那翼尉是老公事,看他这副神态,知道他掉以轻心,自觉有进一忠言的必要。

    “大人,”他说“如果大人有话交代夫人,不要紧,卑职还可以等。”

    张荫桓一颗心往下沉!这是暗示他应与妻子诀别,有那样严重吗?刹那间想起自己在洋务上替朝廷解决了许多的难题,以及慈禧太后屡次的温语褒奖,谁知一翻了脸是如此严酷寡情!他平日负才使气惯了的,此时习性难改,傲然答道:

    “不必!”

    说着,首先出门上车。翼尉紧接在后,与从人一起上马,前后夹护,一直到了步军统领衙门,将他带入一间空屋子,那翼尉道声:“请坐!”随即走了。

    张荫桓原以为崇礼马上就会来宣旨,谁知直坐到午时,始终不曾有人来理他。听差当然是被隔离了,只能问看管的番役,却又不得要领。守到黄昏,饿得头昏眼花,而且不知道这晚上睡在那里,忍无可忍之下,大发脾气,于是有个小官出面,准张家的听差送来饮食被褥。只是主仆不准交谈,所以张荫桓对这天山雨欲来,狂飚已作的朝局,毫无所知。

    这天朝局的进一步变化,是从一桩喜事开始。王公大臣,一律蟒袍——俗称“花衣”是国家有大喜庆时必穿的吉服慈禧太后复出训政,当然算是喜事,所以王公大臣“花衣”朝贺。

    朝贺皇太后,是由皇帝领头,天颜惨淡,手颤目呆,与那班别有异心的亲贵如端王载漪,顽固不化的老臣如徐桐,以及“后党”如刚毅之流的喜逐颜开,恰成对比。

    瞻拜玉座,行礼既罢,慈禧太后传旨:“御前大臣、内阁大学士、军机大臣、六部尚书、都察院左都御史暂留,听候召见。”

    等到慈禧太后用过早膳,再次“叫起”由御前大臣首位的庆王领班,进入勤政殿时,皇帝已经鹄立在堆满了文件的御案之前了。

    “皇帝!”

    “儿子在!”皇帝急忙转过身来,伛偻着腰,斜对着上方。

    慈禧太后却又不理皇帝了,指着御案上的文件,面对群臣,大声说道:“这是从皇帝书桌里和康有为住的地方找出来的东西!我要大家来看看,皇帝几次跟我说,要变法图强。想国家强,谁不愿意。不过,变法可不是随便的。本朝最重家法,祖宗的成宪,那里可以不守。我当时跟皇帝说,‘只要你不改服饰,不剪辫子就可以了!’这话的意思,谁都明白,是劝皇帝别闹得太过分!那知道皇帝竟听不懂,或者听是听懂了,为了跟我呕气,索性大大地胡闹!”

    “儿子,”皇帝结结巴巴地分辩“绝不敢!”

    “哼!”慈禧太后冷笑一声,仍然俯视群臣,对皇帝连正眼都不看一看“四月初十以前,皇帝还不敢太胡闹,因为恭亲王还在,敢在皇帝面前说话。皇帝,你自己说,你六叔咽气的时候,跟你怎么说来着的?”

    皇帝御名载湉,生父醇王奕譞行七,而恭王行六,本应称“六伯”但因皇帝已入继文宗为子,所以改称“六叔”当恭王病危时,皇帝奉太后亲临视疾,已入弥留的恭王突然张眼对皇帝说道:“听说有广东举人主张变法,请皇上慎重,不可轻信小人”这是指康有为而言。在此以前,皇帝曾打算召见康有为,面询变法之道,恭王不肯承旨。他的理由是:定例,皇帝不得召见四品以下的官员。而康有为是工部主事,官只六品,结果是命军机大臣及总理各国事务大臣代询。此时又作最后的谏劝,皇帝含泪颔首,表示接纳。而亦因此,为慈禧太后所恶,逐出军机,闲废十年而复起的恭王,身后恤典优隆,赐亲贵最高的谥号为“忠”辍朝五日,素服十五日,入祀贤良祠,配享太庙。

    现在慈禧太后提到这段往事,要皇帝亲口复述,等于要皇帝向群臣自责,已纳忠谏而又背弃。无信不立,皇帝何能自承失信,可是在慈禧太后严厉的眼光之下,无可奈何,只好嗫嚅着说了恭王的遗言。

    “你呢?你许了你六叔没有?愿意听他‘人之将死’的那句话?”

    “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”慈禧太后不必再表示自己的态度,就这半句成语,便肯定了法不可变,康有为不可用!皇帝已无法逃避责任,唯有自承:“儿子糊涂!”

    “你们听见了吧!”慈禧太后大声说道:“恭亲王一死,小人就都猖狂了!隔不了几天,御史杨深秀上折子要‘定国是’,又要废八股,又说什么请皇帝‘御门’,跟大家立誓,非变法不可。以后又有徐致靖上折,也是要定国是。这都是罪魁祸首,最叫人想不到的是,变法的上谕,居然是翁同龢拟的。三朝老臣,两朝师傅,官做到协办,国家那点对不起他?他要带着皇帝胡闹,毁祖宗的成宪!真忘恩负义到了极点!”

    慈禧太后提到翁同龢,大为激动,戴满了戒指的右手,连连击桌,一下比一下响,震得皇帝一阵一阵地哆嗦,而臣下亦悸怖于女主的雷霆之怒,相顾失色。特别是与翁同龢有深切关系的人,更是将颗心提到了喉头,深怕慈禧太后还饶不过已被逐回乡的“翁师傅”

    “当然,罪大恶极,说什么也不能饶的是康有为!”慈禧太后环视而问:“如今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这是询问捉拿康有为的结果。照廷对的惯例,应该由领班的庆王回奏,如果庆王不明究竟,即应指定适当的人发言。谁知庆王还不曾开口,军机大臣刚毅已越次奏对“回皇太后的话,康有为确已坐上英国轮船,逃到上海去了!”他说“奴才愚见,应该责成总署跟英国公使馆严加交涉,转知该国轮船,不论在何处泊岸,立即将康有为捆交当地地方官,才是正办。”

    难题到了庆王头上。他久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,知道类此情形除非曾经订立引渡的条约,否则就是一件决不可能的事。但如照实回奏必定会遭责难,且先敷衍了眼前再说。

    因此,他不待慈禧太后作何表示,抢先说道:“据报,康有为坐的是重庆轮,这条轮船是英国太古公司的。奴才回头就跟英国公使去交涉。”

    慈禧点点头,方欲有言。也是御前大臣,紧跪在庆王身后的端王载漪大声说道:“奏上老佛爷,康有为迟不走,早不走,就在袁世凯回天津那天,从京里逃走。那有这么巧的事?依奴才看,一定有奸细给他通风报信。这件事不能不查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要知道,是谁给康有为通风报信的吗?我给你们看两样东西。”慈禧太后检了两通文件对跪得最近御案的庆王说:“你念给大家听!”

    这两通文件,一件是杨锐的复奏。在七月二十八,皇帝赐杨锐一道密诏:“今朕问汝,可有何良策,俾旧法可以全变,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,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,令其议政,使中国转危为安,化弱为强,而又不致有拂圣意。尔其与林旭、刘光第、谭嗣同及诸同志等妥速筹商,密缮封奏。”慈禧太后命庆王念杨锐的复奏,就因为其中引叙了密诏全文,可以让大家知道,在皇帝的心目中,眼前的大臣,无非“老谬昏庸”当“尽行罢黜”至于杨锐的复奏,语气很平和,劝皇帝对变法宜乎渐进,只是提到曾与康有为商议,便似坐实了他是康党。庆王知道他是张之洞的得意门生,本性不主激进,亦非康党,很想保全,所以含含糊糊地念完,随即再念第二件。

    第二件是从康有为寓所中搜查到的一封信。“四京卿”之一的林旭,在八月初二带出一件赐康有为朱笔密谕,催康有为尽速离京,到上海去办官报。一开头便说:“朕命汝督办官报,实有不得已之苦衷。”而林旭的这封信,便是为康有为解释,皇帝的“不得已之苦衷”是慈禧太后对康有为深恶痛绝,如再迁延不去,恐有生命之危。

    大家都明白了,慈禧太后的意思是,端王所指的“通风报信”的“奸细”就是皇帝。果然,只见她厉声向皇帝问道:

    “你说,你是不是包庇康有为?”

    “儿子不敢!”震栗失次的皇帝惟有推诿“那是,那是杨锐的主意,要康有为赶快出京。”

    “给袁世凯的那道朱谕呢?”慈禧太后问“莫非也是别人的主意?”

    最使得皇帝惶恐窘迫,无词以解,无地自容的,就是这件事。派兵包围颐和园,劫持皇太后,是以下犯上,大逆不道。皇帝而有此十恶不赦的大罪,何以君临天下?所以此时面色如死,垂首不语。

    慈禧太后久想收权,但总是找不出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借口,谁知竟有这样梦想不到的意外机缘,转祸为福,自然不肯轻易放过。看皇帝哑口无言,越发逼得凶了。

    “你们问皇帝,他叫袁世凯干的是什么丧尽天良、鬼神不容的事?”

    这等于以臣下审问皇帝。再狂悖的人,亦知不可,唯有志在当太上皇帝的端王,有落井下石的念头,嘴唇翕动想开口时,却晚了一步。

    “你说啊!”慈禧太后冷笑“有什么说不出口的?你可要放明白一点儿,你是皇帝,可也是我的儿子!寻常百姓家,儿子忤逆不孝,亲友邻居都可以出首告官,或打或骂。你是皇上,没有人能管你,可别忘了还有我!”慈禧太后看了一下,大声问道:“谁是‘宗令’?”

    专管皇族玉牒、爵禄等等事务的衙门,叫做“宗人府”堂官称为“宗令”下有左右两“宗正”宗令向例派行辈高的亲王充任,此时的宗令是礼亲王世铎。慈禧太后当然知道,明知故问,无非为了炫耀权威而已。

    世铎一无所能,最大的长处是恭顺,听得这一问,未答先碰一个响头,然后高声说道:“奴才,在!”

    “传家法!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无不大惊!慈禧太后竟要杖责皇帝,这是清朝开国两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大事,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、想到过的奇事怪事。于是东面一行居首的庆王奕劻,西面一行居首的文华殿大学士,不约而同地伏地碰头。其余的王公大臣,亦无不如此,一时只听得砖地上“冬、冬”地响。皇帝不由得亦跪倒了。

    这是为皇帝求情的表示,慈禧太后不能不买群臣的面子。

    不过虽不再传家法,却仍旧要逼着皇帝开口。

    “总有人替你出主意的吧?”慈禧太后再次警告“你就护着人家不肯说,我也会知道。到那时候,我可再不能姑息了!

    岂止罚她,连她娘家人亦该罚!”

    皇帝蓦地里警悟,原来慈禧太后疑心到珍妃了!情急之下,脱口说道:“是康有为、谭嗣同有那么个想法。不过,本意也只是兵谏,决不敢惊犯慈驾。不然,儿子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?”

    “你们听听!皇帝多孝顺啊!”慈禧太后的本意,是要皇帝自己承认,曾有犯上的密谋,既不足以为君,亦不足以为子。这一来,不但可为她的训政找出一个不得不然的理由,而且亦为进一步废立作个伏笔。至此目的已达,她就振振有词了。

    “你们大家都听见了!皇帝这样子胡闹,非断送了大清朝的天下不可!除非我咽了气,想管也不能管,不然,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,不闻不问?能对得起列祖列宗吗?”慈禧太后拿块手绢擦一擦眼睛,又捂着鼻子擤了两下,接下去又说:“皇帝四岁抱进宫,身子不好,是我一手抚养,白天睡在我床上,晚上由嬷嬷带着,睡在我外屋,一夜几次起来看他。皇帝胆子小,怕打雷,一听雷声就会吓得大哭,要我抱着哄个半天,才会安静下来。这样子辛辛苦苦抚养他成人,你们看,他如今是怎么对待我?这不叫天下做父母的寒心吗?本朝以仁孝治天下,我把皇帝教养成这个样子,实在痛心,实在惭愧!真不知道将来有什么脸见文宗?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慈禧太后已有些语不成声的模样。皇帝则伏地呜咽,不知是愧悔,还是委屈?殿前群臣,亦无不垂泪,可是谁也没有出声。有些人不便劝,有些人不敢劝,而有些人是不愿劝。

    “这几个月真是国家的大不幸。”慈禧太后收泪说道:“从四月里以来,乱糟糟地一片,如今非切切实实整顿不可!你们把这几个月的新政谕旨,大小臣工的奏折,按日子先后,开个单子送来我看。”

    “是!”庆王与礼王同声答应。

    “康有为一党,决不轻饶!你们要赶快办!此外还有什么在眼前必得处置的紧要事件,军机处随时写奏片送进来!”

    “是!”这次是礼王与刚毅同声答应。

    略等一会,别无他语,便由庆王领头“跪安”退出,回衙门的回衙门,回府的回府,各随自便。唯有皇帝身不由主,仍旧被送回三面环水、一径难通的瀛台。

    军机大臣回到直庐,第一件要办的事,便是拿办康有为的党羽。可是,谁是康有为的党羽呢?

    军机大臣一共六位,只有刚毅主张大大地开一张康党的名单。领枢的礼王并无定见;王文韶心里明白,不应多所株连,可是不愿开口;廖寿恒因为常在皇帝与康有为之间传旨,不无新党之嫌,不敢开口;敢开口的只有裕禄与钱应溥。

    “子良,”裕禄很婉传地说“政局总以安静为主,倘或搞得人心惶惶,未必就是皇太后的本意。依我的意见,康党有明确形迹可指者,不过四京卿而已!”

    “寿山,”刚毅喊着裕禄的别号问道:“照你这一说,连张樵野都是冤枉的,应该请旨,马上放掉他?”

    “张樵野自当别论。”

    “中党,”钱应溥赶紧接上去说“就开五个人的名字吧!

    看上头的意思再说。”

    刚毅看礼王、王文韶、廖寿恒尽皆沉默,颇有孤掌难鸣之感,事出无奈,只好点头同意:“好吧!看上头的意思,等驳下来再说。”

    奏片写就,正要呈进,寝宫内发出来一道奏折。礼王未看正文,先看折尾,上面是慈禧太后的朱笔亲批:“速议奏!”急急看罢正文,礼王伸了伸舌头,大声说道:“好大胆子!

    真有不要脑袋的人!”

    这一声惊动了一屋子的人,刚毅问道:“谁不要脑袋?”

    “还有谁?杨漪村。”

    听得这话,廖寿恒首先一惊。杨漪村就是杨深秀,山西闻喜县人,光绪十五年己丑科进士,而廖寿恒是那一科会试的总裁,师生之谊,自感关切,急急问道:“杨漪村又妄言了?”

    “哼!”正在看折子的刚毅冷笑“岂止妄言而已!”

    原来一士谔谔,举朝只有杨深秀一个人上疏诘问皇帝何以被废?引经据典,历数国有女主,必非社稷之福,请慈禧太后撤帘归政。

    传观了这个奏折,无不摇头叹息,刚毅向裕禄说道:“你看,你要安静,偏有人要闹事!寿山,你怎么说?”

    “太不智了!”

    “仲山!”刚毅又问廖寿恒“你看,贵门生该得何罪?”

    廖寿恒是刑部尚书,身分尴尬,更难回护,只能这样答说:“这要公议。”

    “眼前呢?是不是拿交贵部?”

    这样咄咄逼人,廖寿恒感到事态严重,若无明确表示,不但于杨深秀无补,恐怕自己的前程亦会不保。看这样子,就想回护门生,亦必不能如愿,那就不如放聪明些。

    于是,他毅然决然地答说:“当然。不过逮问言官,必得请旨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要请旨!”刚毅环视问道:“诸公之意如何?”

    大家都不作声,但礼王不能不说话:“请旨吧!”

    “好!”刚毅喊道:“请郭老爷来!”

    “郭老爷”是指郭曾炘,福州人,汉军机章京头班的“达拉密”应召而至,照刚毅的意思,写了个奏片:“立即拿交刑部治罪。”

    “杨漪村上这个折子,自己也知道会有怎么个结果?”刚毅掉了一句文:“求仁得仁,夫复何憾?”

    刚毅肚子里的墨水有限,偶尔想到这八个字,自以为是隽语,十分得意。而在旁人听来,有点说风凉话的味道。谁也不搭他的腔,郭曾炘也面无笑容地,持着奏片,掉头就走。

    “春榆,春榆!”刚毅将别号春榆的郭曾炘召回厅堂,眼看着同僚说道:“各位看,杨漪村会不会自裁?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四座愕然。可是细想一想,刚毅这一问,倒不是匪夷所思。杨深秀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,当然了解到后果的严重,多半已存着必死之心,步光绪初年吴可读的前尘,来个尸谏,亦未见得不可能。

    “子良这句话却非过虑。”裕禄说道:“得要想个法子保全。”

    “保全”二字,刚毅觉得不中听,微微冷笑着说:“我在秋曹多年,什么样的案子都经过,此辈的用心,真正叫洞若观火。就象杨某人这折子一上,如果没事,白得个敢言的名声,自然不会死,倘或拿问,知道事情弄糟了,索性一死,至少还落个尸谏的名声。他这件案子,情节甚重,上头是一定要严究的,不能预为之计。事情明摆在那里,一定拿问,既然如此,何不先行看管?”

    刚毅的想法和说法都很苛刻。只是“看管”亦为“保全”清朝还没有杀过言官的例子,这个好歹先留下他一条命来的打算,总是不错的。因此,都同意了刚毅的办法,通知步军统领衙门,先行逮捕杨深秀。

    “好兄弟,”王五脸色凝重地说“你不能不走了!恐怕你还不知道,杨都老爷,跟张侍郎一样,也让九门提督抓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位杨都老爷?”

    “山西人。”

    “喔,杨漪村。”谭嗣同有些困惑“怎么不抓我,抓他呢?”

    “嗐!兄弟,”王五大不以为然“莫非你有那个瘾,非坐牢才痛快?我想过了,你说怕连累老太爷,这话不错,不过,这到底不过一句话,是不是真的会连累老太爷,也很难说。万一连累着了,那时你再投案,为父赎罪,是个孝子,朝廷没有不放老太爷出来的道理。既然这样,何必自己多事?”

    “话不是这么说。从来办大事,总要有人不怕死,才能感动得了别人,接踵而起。”说到这里,谭嗣同停了下来,自觉辞不达意,很难跟王五说得明白。

    王五其实明白“兄弟,”他说“我也知道你有番大道理,不过,我实在不能眼看着你让人抓走。你不要教皇上吗?人、钱,我都有,就没有人出主意。兄弟,非你不可!”

    这是有意拿大帽子套他,谭嗣同明知其意,不便说破,只这样答道:“五哥责以大义,我不敢不听。不过,今晚上总不行了,这里也不是细谈之地。这样,明天上午,我们仍旧在大酒缸见面。”

    王五无奈,只得应承,作了第二天一早相会的坚约,方始告辞。

    那知,次日清晨,谭嗣同刚刚起床,步军统领衙门的官兵,带同大兴、宛平两县的捕役,已经到门。同案被捕的,除了杨锐、林旭、刘光第以外,还有一个曾经保荐康有为的署理礼部侍郎徐致靖,连张荫桓与杨深秀,一共七个人,都移解刑部,在看管所暂住,每人一间屋子,不准见面,更不准私下交谈。

    上谕一发,凡是新党,或者前一阵子赶时髦,上书言事,荐举新政人才,以及论改革官制、废科举、筹设文武学堂及派员游学、筹办新军及团练、兴农工商务、设银行改币制、开矿筑路、设报馆及译书局等等新政的大小官儿,人人自危。自觉必不可免而能够筹得出川资的,纷纷作出京走避之计,以致前门车站,突然比平时热闹得多了。

    当然,弹冠相庆的人更多。本来一个月前,有道上谕,京中詹事府、通政司、光禄寺、鸿胪寺、太仆寺、大理寺这些属于“大九卿”的衙门,都已裁并,冗员变成灾官,不下万人之多,群情惶惶,莫可终日。一看太后复掌大权,继以逮问新党,可知一切“光复”照样又有官做。不过,有些衙门,一闻裁撤的诏令,来个卷堂大散,不但印信档案无存,连公署的门窗板壁亦都拆得光光,毛虽可附,皮已不存,也是件愁人的事。

    当然,真正兴奋得睡不着觉的人,只有少数几个,其中之一就是杨崇伊。从他窥探意旨,与荣禄定计,在八月初三上了请太后训政的折子以后,成了京官中的头号要员。关闭九城、停开火车的那天,前门车站开出一列专车,只挂一个车厢,里面坐的就是杨崇伊,直放天津,与荣禄相会,承命回京,另有献议。

    原来荣禄虽得慈禧太后的宠信,在京里却是相当孤立的。有些人是不愿他往上爬,怕他一冒上来,相形见绌,就会失势,有些人是觉得他平时过于跋扈,应该加以裁抑,还有些对慈禧太后固然严惮,而对皇帝却也存着一片深藏未露的惓惓忠爱之忱,看荣禄唯知有母,不知有子,内心愤慨,当然也不会替他说好话。因此,荣禄得找个人替他开路,才能内召大用。

    杨崇伊的第二个折子,便是替荣禄开路,建议“即日宣召北洋大臣荣禄来京”来京干什么呢?不能明言让荣禄入军机,即使能说,荣禄也不愿意他说,因为大学士在军机上行走是真宰相,耻于为从五品的监察御史所荐。

    因此,杨崇伊找了个借口,说康有为在逃、梁启超亦未拿获,康广仁、谭嗣同虽被捕而未处决,深恐康党勾结洋人,以兵舰巨炮相威胁,应该即日宣召北洋大臣荣禄进京,保护皇太后及皇帝。

    但北洋为海内第一重镇,不可一日无人,荣禄进京保护圣躬,总得有人替他才行。杨崇伊这三年来苦心孤诣,想在朝中掀起一场大波澜,目的就是为了此刻可以举荐一个代荣禄而镇守北洋的人,此人非别,正是目前寄居贤良寺,侘傺无聊,郁郁寡欢的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。

    原来杨崇伊与李鸿章是至亲。李鸿章长子叫李经方,虽为胞侄入继,却如己出,视为克家令子,而李经方就是杨崇伊的儿女亲家。李大小姐闺名国香,嫁的是杨崇伊的长子杨圻。

    杨圻字云史,是个少年名士。他之得为相府娇客。也许是看中了他的人才,但亦可能由于杨崇伊是江苏常熟人,他的同乡前辈翁同龢,以帝师之尊,颇得重用,李鸿章想以此渊源,对一向与他不大和睦的翁同龢,取得一种较为亲密的关系。如果他真有这样的企图,那可是彻头彻尾落空了!

    杨李两家这门亲事,结在光绪十八年。那时的李鸿章,勋名功业,看来如日方中,其实是“夕阳无限好”两年以后的甲午之战,北洋海军,一举成空。事先翁同龢及他的门下如汪鸣銮、文道希,以及珍妃的长兄志锐等等,全力主战,事后则翁党纷纷纠参李鸿章,先剥他的黄马褂,拔他的三眼花翎,最后夺了他的北洋大臣直隶总督。马关议和回国,朝命入阁办事,其间虽有贺俄皇加冕的海天万里之行,订下自以为“可保数十年无事”的中俄密约,但始终未获重用,既不能入军机,亦不能掌兵权,甚至连个总理事务大臣的兼职亦竟保不住。

    李鸿章失势,杨崇伊便无指望,因而恨极了翁同龢一党。他看得很清楚,慈禧太后还是眷顾老臣的,只为皇帝听信翁同龢,才压得他的那位“老姻长”不能出头,所以死心塌地做了“后党”处心积虑想剪除皇帝的羽翼。首攻珍妃的老师文道希,恰恰符合了慈禧太后不喜珍妃的心意。这次首先发难,奏请训政,更是大功一件,自觉为“老姻长”效力的时机,已经成熟了!

    背后对人称李鸿章为“老姻长”见了面,杨崇伊仍然用“官称”恭恭敬敬叫一声:“中堂!”接着将奏稿双手捧上:

    “晚生拟了一个折子,请中堂过目。”

    “姻兄,不敢当!”李鸿章也很客气地,用双手相接。

    展稿细读,看完前面请召荣禄一段,李鸿章想了一下才往下读:“至北洋紧要,不可一日无人,司道代拆代行,设有要事,尤恐缓不济急。可否请旨饬大学士李鸿章即日前往,暂行署理,究竟曾任北洋,各将领皆其旧部,紧要之际,似乎呼应较灵。”

    看到这里,他停下来说:“多感盛情。不过,恐怕没有什么用处。”

    杨崇伊一听这话,大为泄气“中堂!”他说“今日北洋,岂是袁慰庭所能主持的?何况中堂朝廷柱石,久蒙慈眷,际此危疑震撼之时,当然要借重老成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我‘朝廷柱石’,这话倒不错,无非供人垫脚而已。”

    李鸿章说“今天的邸抄,姻兄看了没有?”

    “还没有!”

    “你看了就知道了!”

    取来当天的宫门抄,李鸿章指出荣禄的一个奏折,是为“督练新建陆军直隶臬司袁世凯”规仿西制所设的“同文、炮队、步队、马队四项武备学堂”的官兵报奖,以炮队学堂监督段祺瑞为首,一共保了十六员。奉朱批:“着照所请。”

    “姻兄,袁慰庭要大用了,荣仲华如果进京,想来必是臬司代拆代行。是吗?”

    “是!荣仲华当面告诉我,一奉旨意,预备让袁慰庭护印。不过,”杨崇伊特别提高了声音“他也说过,实在以中堂回北洋为宜。不过,他自觉身分差中堂一大截,不便冒昧举荐,所以关照我上折。”

    “喔,”李鸿章很注意地问:“他真是这么说的?”

    “我不敢骗中堂。”

    李鸿章闭着眼想了好半天,然后“咕噜,咕噜”抽水烟。

    显然的,他在考虑,是不是可以同意杨崇伊作此尝试?

    “上了也好!”他终于开口了“做个伏笔。”

    “是!”口中这样答应,疑问却摆在脸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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